穆青专访：北京牛街有个不卖酒的“兰马拉面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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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穆斯林青年网北京9月16日电 (记者：赛义德)  46岁的马正武，瘦削，憨厚，不善言辞。每说一句话，都要沉思五秒钟。唠的都是大实话，时不时还把自己给说乐了。

马正武两次见面都是早早就在小店门口等着。我到时，他正倚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，眼望着车水马龙的广安门内大街。南行五百米，是他常礼拜的牛街古寺。第一次采访，赶上盖德尔夜。我去得有些迟了，没聊几句，我俩居然都急着去寺里。这倒是挺默契。

马正武说起损失的营业额，满脸焕发着快慰和释然。那种在北京很罕见的达观表情，使人莫名地心怀感动。

1988年，马正武从兰州老家来北京做拉面师傅。

两年后，兰马拉面馆开了张。

当了20年老板的马正武，生意不错，在北京买了房，买了车，算是站稳了脚跟，但他不快乐。有人问他为啥，也不说。

2010年4月1日，老实巴交的马正武不打算在这一天开玩笑。他礼完邦达，趁着身子干净，慎重地在玻璃门上帖出一张绿底黄字的告示：本店禁酒。

马正武快乐了。



普天下的拉面馆，只要是西北回回开的，没有一家想卖酒。但在京城，想找一家不卖酒的，不是没有，而是很难。

真是难。北京这地界儿，老百姓都好下班了找个排挡一坐，烤点串，来碗面，再启那么一两瓶啤酒解解乏。教门的回回拉面人，自己不动酒，也知道卖酒的罪过，可你想守你的规矩，人家不买账呀，一听没酒，掉头就走，没辙。

很多店就这么黄了，其中就有马正武的同乡。

对于这些背井离乡、来到大都市艰难打拼的回族人，生存是第一位的，许多情结只能深埋心底，祈求真主宽恕顿亚上的迫不得已。酒是个老大难，多少回回人扛不住，多少人把这当成难疗的心病！

马正武的心病就很重。这些年日子宽裕了，不用遭那么多罪了，心里却变得越来越不踏实。没钱的时候，总想着怎么赚钱；可有了钱，却很少再回过头来想想钱是怎么赚的，是不是真正圆满了操守，尊重了教门，是不是赚得坦坦荡荡、舒舒服服？年逾不惑的马正武越来越爱琢磨这些事了。

妻子法图麦的父亲是阿訇，酒的事她比丈夫还忧烦。可20年了，同绝大多数生意人一样，两口子谁也狠不下那个心。

但口唤到了，拦不住。2009年，夫妻俩结伴朝了觐。

不在家的日子，小店有老伙计打点着，照样红红火火。夜幕下，牛街的华灯影影绰绰，斑驳在食客的笑语中。快十点半了，打烊的时间到了，可还有两个喝高了的酒客，硬是就着那几口小酒不下桌，索性光了膀子，哇哇吼上几嗓子。

哈吉法图麦一身粉花长衫，一袭青黛盖头，坐在空荡荡的桌前，目光忧伤地晃动了良久。她终于扭过头，盯着丈夫的眼睛，斩钉截铁地说：“咱狠狠心把酒撤了吧。”

哈吉马正武嘿嘿笑了：“咋和我想的一个事。”



20年的心病终于去了，夫妻俩走路都轻快了不少。可兰马拉面一时间成了焦点。顾客见了告示，没有不惊讶的：“以前不是让喝吗？”夫妻俩只好笑着检讨：“以前犯错误了，现在不犯了。”

一个家住附近的回头客，五十多了，就爱喝口小酒。要上一碗面，自己掏出个小矿泉水瓶，见没人，紧忙啜上两口。那样子像是背着老师在课堂上偷吃零食的孩子。

马正武笑看着，派能说会道的娘子出马调和：“大哥，开始这半个月，咱允许；过了半个月，可真的不行这样了，请您多担待。”

老哥抬头看看老板娘，又低头瞅瞅塑料瓶，苦涩地笑了笑。

半个月的期限到了，再没见这老哥来过。两口子心里有点不好受。

面馆西行一百步，就是有名的北京回民中学，不少师生都是这里的常客。这天，一位老师带着几位老师来到这儿，照例点完面食又要两瓶酒，却碰了壁。这老师是个爽性子，半开玩笑地说：“啤酒是水，不是酒。不信我给你找个大阿訇！”

两口子满面堆笑，却不接话。

一个男子一听说不给酒，气恼恼地嚷开了：“为什么没酒？这饭还怎么吃！”拉上妻子和女儿就走。谁承想，兜了一圈又回来了，娘俩吃，他顾自在桌边陪着。法图麦上前致歉赔礼，这男子倒不好意思起来。原来他就在牛街住，早先是清真食品厂的。他说穆斯林的规矩他都懂，是好事，应该尊重。

马正武说，支持的顾客其实占大多数。他们觉得这里清净、干净。没了“酒腻子”，就餐环境有了很大改善，也能准点打烊了，不用那么贪黑受累了。

两口子私下盘算过，酒停了以后，营业额大概掉了三分之一。他们宽慰彼此，觉得人活两世，不能光图眼前利益。挣的是少了点，可每一分都干干净净。

让他们欣慰的是，小店最近多了不少新面孔。牛街的乡老听说禁了酒，口口相传，纷至沓来。外地来了出哲玛提的多斯提，宁可多走几步，也都往这儿领。他们口道知感，都说“求主慈悯，给你们做好杜瓦”。有出差住在牛街的，在这吃了半个月的封斋饭，老板全给免了单。小小的兰马拉面在南城，甚至在偌大的北京城渐渐出了名。

有一天，回中那位说“啤酒是水”的老师又来吃面。他环视了小店一圈，有些不敢置信：“你们还真做到了？”他心悦诚服地坐下，要了一瓶冰红茶，感慨道，“你们做得对，坚持，坚持！”



牛街杨东文阿訇，也是这里的常客，因为小儿子最爱吃拉面。面馆刚挂上禁酒牌的时候，杨阿訇又惊又喜。牛街总算有了一家名副其实的“清真”店。

兰马禁了酒，还能在北京立得住，靠的是实实在在的质量，是口碑，是眼光长远、不图小利的经营理念。面好才是真的好，回头客只认这个理。

1990年，马正武在校场口的第一家店刚开张，就面临拆迁；搬了家，又拆迁，辗转20年，五易店址，可总有一批老顾客，搬到哪就跟到哪。

一个顾客，1995年就吃惯了这里的面，那时还是个小学生。十五年过去，法图麦认出了这小伙子，模样没大变，但高高壮壮的，还领了一个女朋友。

当年校场口附近职高的学生，现在携着爱人、抱着孩子来的，大有人在。看到他们，法图麦从心窝里感到亲切，总爱拉一拉家常。

有一位老街坊，十多年了，每天中午都来吃面，爱和老板唠嗑，同伙计逗趣。可头两年，再不见他来，家属来才知道，老爷子已经走了。一碗面，几乎陪伴了老者整个晚年，现在却没法陪了。想到这，夫妻俩就黯然神伤起来。

路过校场口，马正武总要向小店的旧址望上一阵。那时店很小，很简陋，只有四张桌子，但那留下了创业者最珍贵的汗水。一次他眼睁睁看到一个老顾客，问已经改成毛线店的老板，以前那家面馆搬到哪里去了。马正武鼻头发酸。他心说，单为了这些老主顾，也得把手艺传好了，不能丢了兰州拉面的招牌。



马正武是地地道道的兰州人。早年家里生计困难，上头一个姐姐，下边两个弟弟一个妹妹，一家老少温饱都成问题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，连年闹旱灾，国家一个月多发几十斤救济粮，十多块钱的玉米面，家里还得四处借钱。

年少的马正武心口阵痛，立誓闯出一条路来。

1983年，马正武离开榆中老家，到兰州城打工。先到工地干活，后经亲戚介绍，去面馆当学徒。一天揣二百多斤的面，还得给师傅洗衣服。苦没少吃，委屈没少咽，但马正武学到了真手艺。

那时候的拉面比现在好吃。面好，肉好，水也好，纯绿色食品。早上六点，兰州城的上班族就排上队了。马正武希望尽量还原当年的味道，让北京的朋友尝一尝正宗。

百度一下“兰马拉面”，有网友留下这样的评价：

“经营了多年，一看就是吸引人的餐馆。汤头着实不错，清澈中略透了那么一点点红，应该是用骨头熬制出来的；面身够劲道，口感相当好；再浇一勺很有水准的辣子，一大碗迅速整了个底掉。”

还有女网友说，一个月就跟老公去了五次，还是坐公交去的。虽然离家15分钟，下车还得走200米，可因为总惦记，就不嫌麻烦。

网友清蒸鱼，批评兰马的羊肉串从1元涨到2元，又不得不肯定它的口感。对于凉拌豆腐干，她的评价是“一级棒”；对于面，她说第一次是在很饱的状态下吃，都觉得很好吃，怀疑有独家秘诀。她还建议网友，去那一定要喝冰啤酒。

这留言显然是在2010年4月1日以前。

何止是顾客留恋，伙计也把这里当成家。八个小伙子，个个爽利抖擞。听说斋月里干活，斋都把全了。他们说：“家里的老人这时节拔麦子，都封着斋，我们咋能撇哩！”

一个叫马海林的伙计，在兰马一干就是十五年。当年来时，还是个生筐子，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。2008年，小马带着多年的积蓄，去拉萨单干，谁承想正遇上那场劫磨，小店被砸了个面目全非，损失四万多。小马整个世界都塌陷了，无助的他分外想念有着多年手足情分的老马。他重新回到兰马旗下，愿意继续效力。

马正武和妻子合计着，给小马补贴补贴。当年艰难的光阴，小伙子陪着闯过来，眼下不能忘了人家。这事还没和小马提，他们更喜欢直接把事做起来。



兰马拉面，的确有些与众不同。

醋壶用的是汤瓶。老马说这样装得多，又好倒，还有民族特色。

榨辣椒油，一定用超市里的好油。不但顾客馋，连法图麦自己都说，封斋时一走一过，辣香味猛往鼻子里钻，真个考验人。

面积不大的小店，装修得清爽整洁。墙壁上裱着七幅北京各大清真寺的照片，那是爱好摄影的邻居魏泽民送的。一幅腊梅竞放的《报春图》，很打眼，那是魏夫人买有琴所赠。另一幅阿文书法我就更认识，那是名家李文彩的手笔。

小企业也得有自己的文化，得有大情怀。

2009年，在内蒙古举行的中国回族学会企业家论坛上，马正武更加坚定了这个理念。他认为拉面行业对回商的影响太大了，使太多的回族人走上了致富路，但许多同胞赚了钱就去挥霍干歹，他看在眼里，痛在心尖。他说他有一个梦想，就是建立一个行业协会，引导和带动拉面行当良性协同发展，更多地关注公益，回馈民族。

在马正武的意识里，兰州拉面，无论走到天涯海角，一定得带上兰州回回的味。

要我理解，这味，就是人情味。